第五十七章 浩瀚之旅-《地球上的一百亿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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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高大的阴影里发出了。高大的阴影像是生命不可窥测的深渊。她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语调虽有变化,但乡音未改。
“欢迎来到公元前两亿年,时晴、谢、时晴。”
这一次,李明都不会看错人了。
因为时晴不是秋阴。
时晴的脑海仍恍惚,眼珠子在眼眶里困难地转动,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光刺激得眯起来。李明都温顺地低过自己的头,时晴便可以更方便地端详他。
她的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李明都也静静地看着她。在突然一个时刻,她认出了这个站在身侧的人,眼泪就是在这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李……李明都?”
李明都以温和的神情望着她:
“我认识你,你也还认识我……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的面孔离得是那么近,他们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时晴抬起手,仔细地看,许多的细节她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他有着一双和以前一样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隔着不知多少年的时间的天堑,她已经不可能再真正认识他了。
“明都……你好像……变老了。不久前,你好像还是个小伙子……”
李明都略微张着嘴,像是深深呼了口气。他的心脏跳动着,但他的脸上却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严肃的色彩。
“当然,每个人都年轻过,接着,在忽然之间衰老。你还记得当初你领着我前往戈壁的那个凌晨吗?”
“我记……得。”
他温和地微笑了:
“那天很热,高楼的玻璃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着火光,你站在一颗开花的玉兰树下,戴着遮阳帽,穿着素色的长裙。你的短发被风吹向了身后,你和那时候仍然很像。”
一种雪崩般的心情让她再也不能自抑地啜泣起来,她知道世界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李明都伸出手,时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但她仍不能站起身,只能坐上备好的轮椅。
“只不过我冬眠了。冬眠延缓了我的衰老,是我逃避了……时间的追责。”
李明都有些不大理解:
“秋阴说你是因为秘密的任务而进入冬眠的。这个冬眠任务至少持续了一百多年。”
“哪可能有那种持续百年的任务与规划!”她浑身战抖,痛苦冲破了她的喉咙,让她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不清,“我是因为不合时宜、支持部长,反对代人技术,而被要求……要求一个冬眠任务的!”
灯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没有哭,而是埋住了自己的面庞。
与二十二世纪以后的人相比,二十一世纪的冬眠技术需要恢复时期。
其他的人为相识的两人留下空间,夏登带来了太空食物。就餐过后,时晴在机器的帮助下完成了身体的清洗和检查。第二天一早,李明都再度见到时晴时,她就坐在轮椅上,对着大门,像是在等待他。他走到时晴的背后,开始推轮椅走。
时晴的眼珠一动不动,她轻声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许多事情,我都觉得只要好好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好。任何困难,只要我愿意坚持,就一定能忍下来。但没有想到,最后的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居然是一直躺在冬眠舱里,直到被你唤醒。”
她原本以为李明都会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谁知李明都却道:
“如果当初更仔细一点的话,就能识破冬眠的企图,甚至能想到办法不被冬眠了吧。”
“也许……”
她喃喃地说。
“可惜的是再没有也许,”李明都像是遗憾地说,“所有的事情、事业只能从现在重新开始了。”
“可是现在重新开始的,与曾经想要为之付出终生的也已经是两回事了。”
“是啊。”
李明都欣然赞同,明朗地微笑了:
“而等到以后的以后,再度想要开始的,与现在正在做的,也会是两回事了,对不对?”
时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从廊道尽头射来了一缕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似是惊诧,又像是释然,喃喃几声:
“对,对——”
太空站上的廊道格外宽敞,不像是时晴记忆里狭窄的舱体。狭窄的空间里有人的痕迹,有人的装饰,有她摆放的写字挂画,青星的太空站如此开阔明亮却一无所有,她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想她一定是到了很遥远的未来。在绕过路口的一瞬,天光下彻,云烟还有云烟里的雨,青星的天空还有空中不计其数的明月就同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那时,她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代、什么星球?”
“你错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距二零四五年的一别,你前往了未来,我回到了过去,但最后,没想到居然还能走在一处。”
李明都站在她身后,凝视着浩瀚的云天:
“这里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或者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雨带在远离观测站,天空这才稍微晴朗了点,只有几缕最高的云还徘徊在大气绝高的穹顶。硕大的群星出现在云的边缘,各自明灭。
李明都已经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那颗蔚蓝色的明月。
顺着李明都的目光,时晴也同样看到了那颗璀璨如宝石般的蓝月。
“那是这个时代的地球……?”
李明都低沉地说道:
“那是两亿年前的地球。”
“请说给我听。”
李明都顿了下,开始解释起他们现在的处境。听着,听着,时晴的身子颤抖起来,她忽然有一种恸哭的冲动,如果是秋阴的话,或许已经哭了出来。但时晴只是弯下了自己的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呜咽声。好一会儿,她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重新抬起身子,目光正对像窗户似的玻璃。高耸的云朵像天上的月亮伸出了臂膀。而月亮拒绝了云的飞翔。
“妈妈……”
她发出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声音。
“妈妈?”
李明都问。
她说:
“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我叫到了她的实验室。这是不合规矩的行为,但她的声望很高,没人阻止我。接着,她神经兮兮地问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说:
“她问我,小晴,时间旅行……会不会比空间上的航行更加简单……人在时间上的运动会不会比在空间上的运动更加轻易。”
那时,她想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谁都会老,但不是谁都会行万里路。
若有若无的云雾在空间站周围飘荡。月亮在天空中移转,像是一朵朵漂浮在暗蓝色池塘里的莲花。星星在旋转,云也会变化。一片花瓣陷入了黑暗,另一片叶子便会亮起。
在地球一片叶子的上方。漂浮着一颗几乎不能看见的沙粒般的星。但真正知情的人知道里面包含着无限的寰宇。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堆云向空间站飞去,噼里啪啦的雨水重又打在空间站的每一个地方,天地溶合到了一块儿,世界变成了黑夜里的汪洋,粉红的闪电从与空间站椎体的摩擦飞出,劈断了整个宇宙。
“她的说法是有意味的,因为我正是这个说法的明证。”
浪潮的喧嚣充斥在他们的耳边,明明风吹不进来,但人们好像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冷冽。
在海啸般的雨声中,李明都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问询:
“李先生,你……是不是在漫长的经历中领悟了一些未知的真相?”
她抬起了脸,而李明都正低头看她。李明都没有任何回答,她便撇过了自己的面庞,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对这里的人来说,我应该是个没用的人吧。我没有稀缺的价值,我想你需要的是优秀的学问家,和熟练的技术人员。为什么你首先要把我唤醒呢?”
“既然你沉睡在这里,说明比我更有智慧更有远见的一些人也选择保存了你。那么唤醒你的价值,应该和唤醒这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价值是差不多的。”
时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很好听,但她知道一定不是真的。
李明都说:
“但迄今为止,我仍时不时会想起当初的事情,基地的事情给了我很多个谜。”
“你说吧,也许我能回答你。”
李明都说:
“比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你们那么快就锁定了我?”
他本不期待回答,但时晴却沉默以对。这种沉默是无声的回答。风萧萧地吹着,有冬眠人路过这里、见到了他们,又匆匆避开了。
李明都推起轮椅,往其他的窗户走。走廊因为窗户和灯光的安排暗一阵亮一阵。在一种海的澎湃中,时晴回答道:
“你的怀疑是合理的。”
“什么?”
李明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诚实的惊讶。
“你回家的时候,应该乘坐了一位巡长的车。大部分的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给我们的,包括你往水里扔了一本书。这些情报对确定你,和确定与你的第一次接触与安排提供了论证的基础。我们也由之知道了你的敏感和恐惧。”
对那几天的事情,时晴仍然记得很清楚。
“但我们之所以那么及时地发现了你,那么快地联系到一个普通城市,联系到一本书,也有冥冥之中的指引。”
她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事情在我们基地看来,似乎还不是最急迫的一件事,甚至称不上最稀奇的。”
狂暴的雨浪被闪电粉碎,希夷们在飞沫中穿梭。一阵又一阵的水沿着空间站钢铁的外壳留下,为镜头以朦胧。
“好像……确实如此。”
“因为当时,还有另外三件更重大的项目,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牵涉了基地绝大多数的精力。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对那三个项目的研究却如履薄冰。”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在基地地底所见到的那绵延数百上千米的巨大锆石。
“是锆石、悖论法球吗?”
谁知,时晴摇了摇头。
“在你之前,是一个小项目,不算比你稀奇。在你之后,它变得深邃而神秘,但由于无从下手,反而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再重大的东西,也要能够着手才能变得真正重大,我对那三个项目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我得知了一部分信息……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参与过它们的研究。”
“第一个项目我只知道一个诨名,它叫‘七种胞系’。”
“第二个项目,其实你应该知道一点。”
李明都没有回话,认真地听着。
“它叫火星,是隐藏在表面登火、探火计划之下的,对火星秘密的研究,其中也包含了那片特意给你看了一眼的碎片。”
“原来如此……”
“而第三个项目,是我知道最多的项目。”时晴停了一会儿,由一种更暗哑的语气说道,“它有更正式的名字,有很长的对它的性状的描述。但我们私底下一般叫它……时间晶体。因为能透过它看到时间,能看到来自未来的‘光’。”
李明都紧紧抓住轮椅的边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人能从晶体里面看到未来?”
时晴被李明都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茫然地说道:
“确实如此。在晶体中会随机出现一些难以理解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被好好地记录在案。其中一个画面就是一本书……书没有湿,也可以说只有表面的数层皮湿了烂了……但其他的无数本重叠在一起的东西,它沉积在河底的淤泥中。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书了……也因为时间晶体的存在,历书……在我们看来也是合理的东西。”
时晴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可能是在等待李明都的回应,但李明都没有回应。两个人都不说话,雨声就彻底胜过了人声,接着是持续不断轰鸣的雷声,长线和其他裸露在高空的装置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原来,原来……它一直在,还在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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